在湖南沅陵,有一个“三塔一线”的景观,一直以来不为外界所知,也算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吧。 说到三塔,自然会想起大理的崇圣寺三塔。然而前者浑身上下无不彰显着皇家气派,与你的心隔得太远,沅陵三塔通体流露出来的则是平民气质,用时髦一点的话来说,充满着草根的味道,却正是你喜欢的。 沅陵三塔均为七层八方,矗立于沅江三个不同河段,凤鸣塔(也叫凤翔塔)亭立于沅水南岸香炉山顶,龙吟塔耸立于沅陵县城东郊10里外的河涨洲上,鹿鸣塔的位置最高,挺立在河涨洲东面的鹿鸣山上。三塔相距并不远,由西南至东北,分别是凤鸣、龙吟、鹿鸣,远远地排成一条斜线,多少个岁月逝去了,多少个朝代湮灭了,三座白塔就这样一直默默以目光相望,以天籁相和——凤鸣和着龙吟,龙吟唤着鹿鸣。 现在,你顺江流而下,一一造访三座古塔,叩响尘封的记忆。 第一站自然是位于县城南岸的凤鸣塔。它建于明万历年间,塔身以青砖砌体,白粉敷面,身材匀称立于宽阔的八方形台基上,让你不禁想起立舞于玉盘的飞燕。塔前圆拱门的上方,嵌着一方横额,“凤鸣塔”三字已经斑驳,透出年代的久远。每一层檐面皆布筒板瓦,檐口施勾头滴水,檐角微翘,如美人云鬟卷卷,衣袂飘飘,每一层九个檐角下,原本应挂有精致的铜铃,像云鬟下的金钗,风乍起叮当作响,如天奏梵音,如今大部分却已如花般凋零,不知所踪,只在顶上的一层,寂寞地呆着三两个,却再也不能吟唱,竟是一幅美人迟暮的景象,让你油然升起一种怜惜之意。 搀着颤悠悠的扶手,侧倚身子,几乎与梯面平行,你上了塔,带着一种虔诚。一层一层,空间越来越窄,攀登也越来越艰难,但你还是坚持着往上,往上,其实你也知道,上面,也并不会有什么让你眼前一亮的物事。在每一层,你都会略作停留,审视塔内,然而充斥眼帘的是粉墙上“某某到此一游”、“某某爱某某”的刻痕,你微微的有些心痛,不忍再看,只得向塔外张望。每一层的三个拱形窗,像三副画框,删繁就简,框住了迥异的风景,呈现给你,而随着楼层的攀升,视角上移,时而是迷蒙的远山,青翠的近树,时而又是碧波潋滟,芥舟往来穿梭,景致又各各不同,且竟又是活的风景,方才的不快于是被轻轻地抹去了。在最高的一层,竟看见远处的龙吟塔立于水中央,隐隐绰绰地,像是在向你发出邀请,于是你匆匆与凤鸣作别,租上一只小机船,直奔河涨洲而去。 弃舟登岸,脚底一踏上这块土地,就触醒了你心灵深处的回忆。因为五强溪水电站的修建,湖区水位升高,河涨洲面积大大缩小,显得逼仄得很。从前可不是这样,少年时来洲上野炊,江边曾有一块极大的草坪,草坪外是一片平坦的鹅卵石,直铺入河底。你们用几块随处捡来的残砖架起锅灶,切的切,煮的煮,炒的炒,好不热闹。如今草坪已被覆盖,鹅卵石也长眠于水底,但你似乎能感觉到那些欢声笑语就隐藏在水下,像鱼儿,似乎一声呼哨,就会争相跃出水面。 唯一如当年般老旧的,就是这座龙吟塔了。龙吟塔身形与凤鸣塔基本没什么两样,只是其顶用黄铜制成,每一层八个棱角上,都镶嵌着形态各异的佛像,做工比凤鸣塔更精细。可惜地上的一层,白灰敷就的墙体已经剥落了许多,裸露出几块老砖来,越发显得孤寂荒凉。 龙吟塔迎面扼住滔滔的沅水,其所处地势最低,却是三塔之中最高者,它高达42米的身躯,峥嵘碧落,上扪日星,下镇江河,竟引得少年周佛海直欲“倒提龙吟权作笔,问天能写几多行”了。至今在龙吟塔内,还留有周佛海另一首豪情万丈的诗: 登高把洒酹神龙, 拔剑狂歌气似虹。 敢以清流拦巨浪, 耻居穷壑伴奇峰。 怒涛滚滚山河杳, 落木萧萧宇宙空。 不尽沅江东逝水, 古今淘尽几英雄。 1921年7月,周佛海作为旅日代表参加了中共“一大”,会后又临时代理陈独秀的总书记职务,但后来由于其私心过重,退出共产党加入国民党,最终沦为第二大汉奸,对他个人,对他的家乡沅陵,对龙吟塔,都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。 龙吟塔的微妙,不到夜晚,是很难体会得到的,白天,尘世的喧嚣掩盖了它。一旦入夜,万籁俱静的时候,孤身躺在床上,听那拍岸的涛声宛若龙吟一般,仿佛就在枕畔,洗着你心上的风尘,在你灵魂深处涤荡不已。这时,你又要感谢那三个愚蠢的盗宝贼,若不是他们,你不会夜宿洲头,怎么可能感悟得到这妙处? 那已是几年前的事了。三个“慕名”而来的外县人,乘夜上了河涨洲,却并没有夜赏龙吟的雅兴,操着锄头就在塔内辛苦劳作了起来——听说,龙吟塔内埋藏一对金鸭子,这可是无价之宝呀。 挖了很久,非但没能刨出金鸭,连根鸭毛也没捞到,倒是惊动了周围的村民,一通追堵拦截,将三人抓了个正着。就是为办这个案子,你浓夜乘船上了河涨洲,听到了那难得听到的龙吟之声。 其实金鸭子还是有的,却不是在塔下,而是在传说里,在乡民的心里。这对金鸭凫在水面,托起了小洲,所以小洲虽小,却能随河水起落,总也淹不着。五强溪电站修建后,水面极度上升,总怕小洲会沉入水底,成为鱼虾的宫殿,最后还是天遂人愿,洲依然浮在江心,塔依然立于洲头,没有留下遗憾。 不知何时,已经飘起了毛毛细雨,你向东面望去,就看见了鹿鸣山上的鹿鸣塔,透过雨帘和河面袅袅蒸腾的雾气,这塔似有非有,似残未残,似倒未倒,又别有另一番风味。鹿鸣塔的历史传说比龙吟凤鸣都早,竟不知建于何朝何代。塔本也有七级,但因其地势较高,建成后频遭雷击,屡塌屡建,屡建屡塌,终只能是座半塔。 雨渐渐大了起来,远处的鹿鸣塔也渐渐消逝在空蒙的山色里,看来,这一次又将与鹿鸣塔无缘了——似乎,鹿鸣塔又只能在雨中这样远远地观赏吧?如近到跟前,见到半截残塔,几根朽木,一地烂瓦,心只怕会隐隐作痛的。 回到船舱里,你思索着,沅陵三塔为何要沿沅江排成一条斜线呢?真是为了镇住沅江里的孽龙,不让它兴风作浪吗?而你宁愿相信,三塔一线,是因为传说中的龙与凤与鹿彼此一心,相望相守。 传说,天帝的女儿思凡下界,爱上沅江的龙太子,在沅水河畔的一艘小渔船上私订了终身。王母把女儿贬谪到凡间,成为一只孤苦无依的凤凰。 王母以为这样一来,女儿定会回心转意,哪里想到,凤凰并不领母后的情。王母顿时气急败坏,决定对下界施以更严厉的刑罚。于是,洪水流沙,天火飞蝗,时不时降临到这个世界。王母哪里想到,凤与龙竟带领着众生灵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劫难,顽强地活了下来,并不向母后低下那颗微小而高贵的头颅。 作为惩罚,龙太子被拦江镇于江心,凤凰的翅膀也被天兵铆上了天钉,牢牢地锁在距龙不远的河岸上,王母要让龙与凤彼此看着对方受苦。 龙与凤就这样彼此痴痴地相望相守,身体不能相聚,肌肤不能相亲,然而他们的精魄却超越了时空,不离不弃,缠绵缠绕,渐渐合二为一,随风飘到对面的鹿鸣山上,正好被一匹山间游荡的小鹿吸纳进了丹田。 王母在继续施展她的淫威,又降下了一场瘟疫。龙与凤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,然而那小鹿像是通了灵性,口里含着一枝据说可以辟疫的野花,帮助乡民们安然度过劫难。 自然,噩运也马上降临到了小鹿的头上。 渐渐地,龙化成了江心的一块小洲,凤凰呢,化成了一带青翠绵延的山脉,小鹿则化成了一座小山峰,他们伸长的脖颈,慢慢地化成了三座高塔,饶是这样,王母还不肯放过他们——那屡遭雷劈的鹿鸣塔就是见证。然而,王权伤害得了身体,却永远俘获不了心灵,如果你仔细听——用心而不是用耳——依稀仍可听到龙、凤以及鹿鸣之声相互唱和——那是龙、凤、鹿三颗不屈的心灵在交融,相濡以沫。 因为这个凄美的传说,你在心底刻下了沅陵三塔的印记,淡淡的,却是永远。